卢宝嘉第一次见到故水的时候,没有敢和故水搭话。

    故水是跟着社团来参加下乡支教的大学生。卢宝嘉从他一下车就看着,整个人埋在草地里,两只手竖着两棵草挡着自己,一车上下来十多个人,卢宝嘉就只看到了故水。故水头发垂到肩膀上,卢宝嘉看他一只手抓起头发露出脖子,一只手扯着衣领扇风。

    卢宝嘉就这么看了一路,他左耳听不见声音,或许感官存在弥补功能,他的眼睛从小就特别好,眼白是清透的,瞳孔又大,颜色又浅,像被太阳晒着的向日葵。卢宝嘉他们家只有他一个人有这样的眼睛,妈妈说是老天爷和左耳做的交易。

    卢宝嘉听不见他们说什么,看到故水要走了又想爬起来,左脚踩到右脚的裤子,又趴回地上,压平一片无辜的草。他捂着额头往故水的方向看,眼睛越瞪越大,趴在地上不动了。他看着故水叩响自己的门,房门被打开,他对着自己的父母鞠躬,把手里的资料给妈妈。

    他噌地一下窜起来,跑到家门口的时候却又犹豫,抬脚绕去了后门。他心跳的很快,卢宝嘉叩叩自己的心。世界上奇怪的事情总是很多,故水又不记得他,他紧张什么呢?故水上一次来自己还只是个初中生,有什么好稀奇的?

    想是这么想,但卢宝嘉仍用了最快的速度绕回卧室,企图藏起来自己画的那些画。他一边跑一边打退堂鼓,跑得飞快,打的更响。你跑什么呀卢宝嘉!你没见过大学生吗?看看你不值钱的样子,卢宝嘉,快停下来!卢宝嘉又想我就是跑跑而已,锻炼身体,有什么不能跑的?他在家里跑步还碍着谁的眼睛?

    他这样想着,火急火燎地推开卧室门,就听见门撞出一声响,门被弹回来,房间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。卢宝嘉一愣,推房门的手突然收力了,只轻轻地把门推开了些。

    “你力气好大呀。”故水坐在地上忍不住笑,明明被撞到在地上,就连原本好好扎在裤子里的衬衫也被扯乱,卢宝嘉甚至能看见故水手掌心的擦伤,红色创口,好像沾着了灰,样子实在有些落魄,“真厉害。”

    但故水只是笑着,不带一丝责备地冲他开口,给他们第一次正式对话起了个满是笑盈盈的,迎春花开放的头。

    呃。呃……就是……

    卢宝嘉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,像烧开的水壶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,听着故水又笑了两声,卢宝嘉一震,往后退一步,甚至伸着手把嘴给捂上了,露着他水汪汪的眼睛,却又僵着不移开视线,睫毛垂下又抬起,就这么看着故水。

    故水彻底笑开来,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,和卢宝嘉保持着良好的距离,卢宝嘉听着他说话,好像左耳复活了一样,心跳的飞快。不要这么不值钱的样子呀卢宝嘉,你这样别人看了会以为你想什么呢,别人要是误会故水怎么办?

    “我是故水,故事的故,流水的水。”故水从桌子上拿起社团下乡支教的文件给卢宝嘉看,怕卢宝嘉不相信,还指给卢宝嘉看,文件底下有着村委会的公章,“我是首都大学的,你不要怕,我以前也有来这个地方帮忙过,你要看记录吗?”

    卢宝嘉捏了捏耳朵,如果人可以调节心跳,那么这个时候他会选择让它下班。心跳声剧烈地吵着,把故水的声音敲出铃铛响,“我相信你……以前也有首大的哥哥姐姐下来……。”卢宝嘉还有许多话想说,但他连最想说的话都没能说完。

    他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,软的,绵绵的,像氧化的苹果大喊救命时才能发出的声音。在卢宝嘉的设想里,他应该从容自得,卢宝嘉上高中之后看了很多书,总算学会些端着的腔调,他借此来当作底气,哪怕他总是因为说话太端着,而被扣上了读书读傻装文化人的帽子。

    面对这些话,卢宝嘉蒙在被子里哭,愤愤不平,咬牙切齿。他说,你们懂什么?老师就是这样的。老师讲的就很好听,老师讲话就让人心里暖暖的。一把被子掀开,卢宝嘉又恢复那样子,他每天都那么说话,企图模仿到一点皮毛。

    现在都毁了!都毁了!他学到了哪门子的皮毛?老师刚刚那句“你好厉害呀”,最后那个呀是怎么发出来的?怎么样才能发出来?那个呀字像羽毛一样的鱼钩,牢牢地,毫无威胁地抓住了卢宝嘉这条差点溺水的鱼饼。

    “你不要紧张,我给你准备了些见面礼。”故水拿出他准备好的东西,一大包,当时下车的时候被他放在地上靠在腿边,鼓鼓囊囊的一个黑包,好像比故水看着还要胖。他一件一件掏出来,卢宝嘉听见他拿一件介绍一件,只感觉心里酸胀着,又被温水泡软,他的心脏如果能取出来,现在肯定可以成七分熟的一道菜。

    故水瞥着卢宝嘉,卢宝嘉红着耳朵,头也不知何时低下来,整个人局促地缩成一团把自己埋着。他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,静静地看着卢宝嘉好一会儿。